我突然恨不起她。那该去恨谁?脑中浮起一张我最熟悉的脸。我用手帕捂住嘴咳嗽,直到咳弯了腰。再站起身时,手帕上静静躺着一朵白色的花。是白菊。宋婉宁从未见过这场景,惊...

我突然恨不起她。
那该去恨谁?
脑中浮起一张我最熟悉的脸。
我用手帕捂住嘴咳嗽,直到咳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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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腰。
再站起身时,手帕上静静躺着一朵白色的花。
是白菊。
宋婉宁从未见过这场景,惊骇地摇摇欲坠。
太子妃别怕,这东西,你当药吃过的,救过你的命呢。
我自嘲一样的苦笑落在她眼里,她反而比我更先蹙眉。
宋婉宁再次抓住我的手。
宋娘子,我不知道这药是这样来的,如今我知道了,我绝计不会再吃了。
喉咙很痛,我不再说话,只推开她的手。
她太乐观,也不了解温亭湛。
太子妃若觉得对我有愧,就不要告诉他你今日见过我。
得她点头,冬白搀着面色惨白的我离开。
我狼狈的样子,落在冬白眼里很是揪心。
她红着眼睛问我娘子你没事吧?
我摇头。
诚然宋婉宁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子,我很想帮她。
可我娘死前曾说过,命给了我们这样的病,我们更要用尽全力活下来,才不算输了。
娘说这话时狠狠抓着我,指甲嵌进我的皮肉里。
我不能为了救宋婉宁的命,牺牲我自己。
冬白,先不回府,改道出城吧。
我要去寒山寺。
寒山寺在京郊山顶,马车到达时天已黑透。
我不请自来,方丈彷徨迎接。
太傅夫人深夜造访,所谓何事?
香客都是晨时来寺里礼佛,我一届女子深夜来访,实在不合礼数。
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,越过为难的方向,我直冲进寺庙后院,奔着玄观法师的禅房而去。
玄观法师的禅房里亮着灯,我推门进去,年轻禅师端坐在榻上,闭目捻珠。
昏黄油灯下,我跪上蒲团,重重地磕了一个头。
玄观大师,求您救我一命。
得花吐症的女人是早夭的命。
我娘就是这么死的。
世人只知道我们吐的花有福,痛苦愈盛,福气愈浓,却不知每吐出一朵花,都是在损害根基,吐无可吐时,人便死了。
十四岁时,在父亲的鞭子下,我第一次吐花。
那是一种近似于咳嗽的瘙痒。
唾液搅和着血液,我呕出几瓣不成形的花瓣来。
父亲挥鞭的手突然停下了,眼睛放着光。
第二天清早,他就把我卖进了挽红馆。
他拿我换了二两白银,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付给他钱的人。
这丫头和她那个死娘一样,有吐花的本事,你好好利用。
挽红馆的老鸨与他是旧相识,登时会到了意。
那天老鸨叫小厮把门闩插上时,我知道,我这条命完了。
我忘了自己被虐打了多久,青楼里折磨人的花样比父亲更多。
我只记得那是一朵沾着血的牡丹。
在挽红馆长到十六岁,我身上已经没一块好皮,浑身都是鞭痕烙印,与馆里其他细皮嫩肉的娘子们大相径庭。
原本我这样残破的身体,该是不讨喜的,可偏偏我生意最旺,老鸨戚妈妈对外放了宋娘子会吐花的传闻,谁能折磨我至吐花,谁就能将战利品带走。
我是挽红馆的头牌妓生,我有花吐症,只要我心痛,口中就会吐出鲜花。
我吐的花有福气,可保得者岑静无妄,福备箕畴。
为此我常被老鸨鞭挞,恩客凌辱。
寻死无门之际,太傅温亭湛替我赎身。
他接我入府,待我如正常人。
爱上他的第三年我才知道,他对我好另有目的。
他想带我攀云端,再亲手推我下悬崖。
这样他就能用我吐的花去救将死的心上人。
他对心上人说只要能救你的命,我一辈子待她好,也算补偿。
他哪里知道,每吐一朵花,我就离死亡更近一步。
为了活下来,我找高僧求了一颗忘情丹。
嫁给温亭湛的第三年,他带了个女子回来,辟了一间别院,将人藏起来。
所有人瞒我瞒得紧,只有我的丫鬟冬白不忿,偷偷告诉了我。
我常去偷看那女子。
第一次踏进别院我就被满园的红花刺了眼睛。
我进府那天,温亭曾湛亲口下令,从此太傅府只见绿不见红。
他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花。
却还是为别的女人种了满院的凌霄。
花树下站着的女子弱柳扶风,唇白似雪,柔弱地像即将被雪压断的绿枝。
那是前太子的太子妃,宋婉宁,我认得。
太子是他的学生,他怎么敢将太子妃私藏起来。
我尚在惊骇,就见温亭湛拿着一件狐毛大氅从屋内走出来。
宁宁,你身子弱,受不得风。
他细心地将大氅披在宋婉宁身上,再轻手轻脚将人护进怀里。
躲在暗处的我心中钝痛。
那般温柔的神情,原来不止对我一个人。
宋婉宁窝在他怀里,眉头紧蹙。
宋娘子的事,我还是觉得不妥……听他们提到我,我不由屏住呼吸。
她的话还没有说完,温亭湛就打断了她的顾虑。
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,你不要再劝我,只要能救你,我不吝牺牲任何人。
可是这样伤害她,我心里有愧。
他们在说什么,我怎么听不明白?
我兀自迷茫时,温亭湛冷漠的话语再次掉进我耳中。
如果不是她吐的花对你有益,当年我不会去挽红馆的。
我已许她正妻地位,只要治好你,余生我好好善待她,也算补偿。
宋婉宁不再说什么,只唉一声。
而我躲在树后,几乎站不稳。
我原以为今日戏码是夫君与我离心,我来看看让他爱上的女子是何许人也。
不想撞破了温亭湛的秘密。
他救我,娶我,对我好,是为了给宋婉宁治病?
喉咙里涌上灼烧感,声带好似被撕裂。
我捂着心口,呕出一朵苋红的秋海棠来。
黄色团蕊混着鲜血,不祥的花。
我逃命似的从那处别院离开。
从别院回府的路上,我满脑子都是温亭湛接我进太傅府时的情景。
刚进太傅府时我很畏惧他。
我以为他买我来做通房,做侍妾,或做府里的歌姬。
但他叫我换掉挽红馆那些暴露的衣裳,穿上常服,跟在他身边做书童。
我换了厚实的衣服,好像也换了新的人生。
有人得了我吐的银莲,回家的路上就拾到了金锭。
有人得了我吐的杜鹃,次年就金榜题名。
名声越传越广,登门来折磨我的人愈来愈多。
被温亭湛买走时我正准备自尽,白绫已经悬上房梁,我正准备蹬开圆凳时,戚妈妈推门跑进来,抱住了我的腿。
有贵人给你赎身了,别给我寻死觅活的。
怕我寻死,令她到手的百两黄金告吹,戚妈妈命小厮绑了我,扔到买家面前。
我原以为买走我的会是个大腹便便的粗陋员外,抬头却撞上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孔。
贵人身高七尺,肩宽背阔,气质出尘。
与这糟污的声色场所格格不入。
戚妈妈恶狠狠地按着我的头往地上磕。
还不见过太傅大人。
太傅?
那个名满京城的前朝状元温亭湛,当今太子的先生竟这样年轻。
他赎我做什么?
我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大人物,只满脸迷茫地跪在地上。
小厮按着我的头磕向地面时,被温亭湛皱着眉制止了。
住手,这是干什么?
他亲自解了我身上的绳子,扶我起来。
宋娘子可愿意跟我走?
我点头如捣蒜,怎么会不愿意。
从戚妈妈手中接过籍契,我就这样跟着恩人走了。
踏出挽红馆的门槛时,我还觉得这一切不真实。
我的噩梦终于结束吗?
这样轻易。
太傅大人先一步上了马车,再伸手来扶我。
我看着他俊逸的脸,尤在出神。
我是挽红馆的头牌,戚妈妈怎么舍得轻易放我走,他买走我该是花了不少钱吧。
可我不敢问这笔数目,也不敢将自己的手伸过去。
周围的百姓已经在窃窃私语。
他们在说清风霁月如太傅大人,也甘愿被妓生坏了名声。
太傅神色不改,好似没听到这些噪音。
我自己爬上了马车,马车颠簸两条街巷弄,停在了太傅府门前。
我随他下车,进了府,走在我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,他转过头问我。
你叫什么名字?
我是说你原本叫什么名字?
奴叫玉蕊,宋玉蕊,小字阿芜,都是我娘取的,大人怎样叫我都行。
很久没人问过我的名字,我怯怯地将从小到大叫过的诨名都抖落个遍。
市井女子很少有小字,你娘读过书?
我讷讷点头。
看来你娘很爱你,可惜这个芜字寓意不好。
我张了张嘴,想反驳什么却又不敢。
对我和我娘来说,这个芜字寓意好极了,娘厌恶茂盛的一切,生机勃勃的鲜花绿草是我们的催命符。
我从前不明白,我娘读过书,好人家的女儿,怎会嫁给我嗜赌酗酒的屠夫父亲。
可娘说人性是不可信的玩意儿,我们这样的人若嫁心爱之人,对方负心薄幸之时,恐怕只有命丧黄泉一条路可走。
所以她嫁一个不爱的,选了她瞧不上眼的宋屠夫。
她错在没有瞒住自己的病。
其实错不在她而在我,我高烧垂危之际,娘吐了一柄莲,父亲拿去街市卖了,从此变了面孔,开始虐打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