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宁静的夏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。市中心商厦顶层的玻璃幕墙在烈焰中碎成了蜘蛛网状,橙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,像怪兽的獠牙无情地啃食着钢筋水泥。消防车的警笛声由...

江城宁静的夏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。
市中心商厦顶层的玻璃幕墙在烈焰中碎成了蜘蛛网状,橙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,像怪兽的獠牙无情地啃食着钢筋水泥。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传来,一号车刚停稳,车门打开,带头冲下来的男人带着消防头盔,防火服上的反光条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,像一颗北极星为慌乱的人群指明了方向,原本拥堵且慌乱的人群,看到这群人的到来,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。
“江队,之前有群众说,13楼可能有被困人员!”赵磊对着带头的男人大喊道,他的声音被吵闹的人声以及现场不断传来的爆裂声吞没了一半。
江焰的下颌线绷得像张满的弓,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:“所有人,检查装备。”车上下来的队员将消防车上的东西一一检查过去,将携带的装备背上,赵磊喊道:“江队,检查完毕!”
“一号上云梯,从外围使用热成像仪确定受困者位置,并及时报告,必进行水带压制。赵磊及破拆组跟我上楼!”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手上握紧的液压剪在火光下闪着冷光。
江焰带着赵磊他们冲进火场,他们顺着消防通道拾级而上,浓烟充斥着整个楼道,越靠近火源地,灼热感越明显。到达13层,江焰用戴着隔热手套的手摸上门把手,身体贴近门边,感受门的温度,判断是否可以破门进行救援。
这时,对讲机传来队员的声音:“根据热成像仪显示,被困者在13楼走廊的最里侧。”
“收到!”赵磊回复道。
江焰判断后,打开了消防通道的门,这里距离起火点只有一层楼的距离,因此走廊里浓烟滚滚,温度更是高的可怕。江焰弓着身冲进走廊,在走廊的尽头,一位老人蜷缩在角落里咳嗽不止,他已经快要晕厥了。
“大爷,我们来救你了!”江焰单膝跪地,脱下自己的氧气面罩扣在了老人脸上。
就在江焰准备背起老人家的瞬间,头顶的承重梁发出“咔嚓”的断裂声。江焰猛地转身将老人护在自己的怀里,自己却被坠落的混凝土块砸中右肩。剧痛让他闷哼一声。
“江队!你有怎么样吗?”赵磊问道。
“没事,快走!”江焰咬牙撑起身体,示意赵磊将老人背起。他和队员来到窗口,将赵磊和老人推到云梯救援平台上,自己最后一个跳出窗口时,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险些栽倒。幸好云梯上的队员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,队员却摸到了一手温润且粘稠的液体。那名队员惊叫道:“江队!你在流血!”江焰还想回句什么,却失去了意识。
市医院急诊室的白色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疼。
林溪刚给一位哮喘患者做完雾化,分诊台的呼叫器突然响起:“紧急!紧急!抢救室准备!火场重伤消防员送诊,深度昏迷,右肩开放性创伤!”
她的心猛地一沉,几乎是本能地冲向入口。消毒水味混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,担架被推进来的瞬间,林溪的脚步顿在原地,血液彷佛在刹那间凝固。
担架上的男人穿着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防火服,右肩处的布料被掀开,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皮肉翻卷着,暗红的血液正顺着担架的缝隙滴落在光洁的地板砖上,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。他双目紧闭,脸色苍白,额角的血迹已凝结成痂,却也掩不住那熟悉的眉眼轮廓。
是江焰!
七年了,他比记忆中更硬朗,下颌的线条锋利得好似刀刻一般,唯有右眉尾那道浅浅的疤痕,还是大学时打篮球时留下的模样。而此刻的他,毫无生气地躺着,唯有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。
“林医生!患者脉搏细速,血压80/50!右肩伤口活动性出血!”护士的声音带着急促,将林溪从震惊中拽回。
“立刻推抢救室!备血,心电监护,建立两条静脉通路!”林溪猛地掀开白大褂下摆,快步跟上担架,指尖触到他颈侧的皮肤——冰凉,带着火场残留的烟尘味。
抢救室的灯骤然亮起。当林溪戴上无菌手套,剪开他肩膀周围的防火服时,目光定在伤口边缘——那里,一道淡粉色的旧疤痕若隐若现,蜿蜒在新伤之下,像条被惊醒的旧蛇。
是七年前实验室那场意外火情里,他推开她时被火焰燎到的地方。那时他笑着骗她是“训练擦伤”,她偷偷帮他涂药膏时,指尖曾抚过这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。
“林医生,患者心率140,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!”
林溪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聚焦在监视器上跳跃的数字。镊子夹起碘伏棉球,刚触到伤口边缘,昏迷中的江焰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,眉头痛苦地蹙起。
“江焰……”她下意识低唤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“林医生,消防那边的队友来了!”护士推开抢救室的门,赵磊浑身是灰地冲进来,脸上还带着泪痕:“医生!他怎么样?他是为了救那个大爷才被砸中的!他肩膀……”
林溪打断他,声音冷静得像冰:“患者右肩粉碎性骨折,伴动脉损伤,需要立刻手术。你去办住院手续,把他的既往病史告诉我——尤其是这道旧烧伤疤痕,什么时候受的伤?怎么受的伤?有没有手术过?有没有过敏史?”
她指着那道淡粉色的旧疤,眸子在灯光下闪着冷光。赵磊看着疤痕,又看看林溪异常平静的脸,突然想起队长偶尔喝醉时,会摸着那道疤喃喃说“对不起”。
“旧疤……好像是大学时受的,具体怎么伤的他没说过……”赵磊哽咽着,“医生,你一定要救活他!他是我们队里的魂啊!”
林溪没再说话,目光重新落回江焰苍白的脸上。他的睫毛很长,此刻却无力地垂着,遮住了那双曾在火场中亮如星火的眼睛。她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话,却只咳出一缕带着血丝的气息。
抢救室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,混着赵磊压抑的哭声,在纯白的空间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。林溪拿起手术刀,刀尖在无影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,而她的指尖,却在口罩下微微颤抖。
这道新伤叠着旧疤,像命运开的一个残忍玩笑。七年前他在火光中对她隐瞒伤痛,七年后他以更狼狈的姿态闯入她的急诊室,昏迷不醒。
“准备麻醉。”林溪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,“通知骨科会诊,我们马上开胸探查。”
她没有看到,在她转身去取器械时,昏迷中的江焰眼角,有一滴极轻的泪,混着额角的血渍,无声地滑向鬓角。而他染血的手掌,正无意识地蜷缩着,仿佛还在火场中,紧紧护着什么。
无影灯的冷光如同一枚倒扣的冰透镜,将抢救室中央的手术台凝固成时间的琥珀。林溪的睫毛在口罩上方投下颤动的阴影,持针器夹起的8-0纤维缝合线在血管破口处划出银亮的弧——这根比发丝还细的线,此刻正穿过江焰腋动脉仅1.2毫米的管壁,每一次进针都伴随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,像两颗错位心脏的共振。她能清晰地看到血管壁的细微震颤,那是他身体奔腾的生命信号,也是对她双手最严苛的考验。
当助手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时,水流在新旧伤口的交界处泛起细小的漩涡。林溪的目光不可避免地骆翔那道蛰伏的旧痕——它像一条被时光漂白的粉蛇,盘踞在肱二头肌内侧,正是七年前实验室起火时他将护在桌下的位置。疤痕的走向与肌肉纹理平行,边缘有些许增生,显示出当年肩伤的深度远超他所说的“小伤”。
那是2018年的秋天,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实验台上切割出橙白相间的条纹。林溪正低头记录酚酞试液的变色反应,笔尖在实验报告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。突然,一股浓烈的丙酮气味窜入鼻腔,她猛地抬头,只见邻组学生不慎打翻的酒精灯迎来了通风橱下的试剂架,幽蓝的火焰顺着流淌的酒精迅速蔓延,眼看就要吞没整排贴有骷髅标志的强酸试剂瓶。
“退开!”江焰的声音像惊雷般在身后响起,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到实验台下方,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水管。头顶传来“砰——”的一声爆鸣,气浪掀翻了台面上的烧杯,玻璃碎片混着火星如同雨点一般落下。她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,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、混合着汗水与焦糊味的气体。
“江焰?”她颤声唤道,伸手去摸他的胳膊,却被他反手按住肩膀,按在更靠里的位置。“别出来,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,却依然强装镇定,“小场面,就当提前体验消防演习了。”透过实验台的缝隙,她看到他额角渗出的血珠,顺着脸颊滑进衣领,而他用来护住她的左臂上,白大褂袖子已被燎出蜂窝状的破洞,露出下面红肿起泡的皮肉。
直到校医和消防员赶到,现场秩序稍稳,她才在混乱中瞥见他袖口下渗出的、比酚酞试液更鲜艳的红。那天下午,他坚持自己去了医务室,不让她陪同,回来时只轻描淡写地说“擦破了点皮”,并对着她扬起手臂,展示那道被纱布层层包裹的伤,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:“你看,没事吧?男生留点疤才帅。”
“林医生,动脉吻合完成,开始修复肌肉层。”骨科医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林溪深吸一口气,接过镊子的指尖微凉,夹起可吸收缝线时,视线再次掠过旧疤边缘新生的肉芽组织。七年前,她曾偷偷跟到校医室窗外,看到他疼得浑身发抖,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;毕业后的某个雨天,她在消防局门口偶然遇见他,他穿着短袖训练服,那道疤被晒成浅褐色,却依然被他用一条毛巾随意搭住,仿佛那是需要隐藏的秘密。
此刻,这道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疤痕,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无影灯下,与新伤形成触目惊心的重叠。新伤的边缘血肉模糊,而旧疤的颜色已趋于淡粉,却像一道永不褪色的烙印,刻在他的皮肤上,也刻在她的记忆里。她忽然想起大学时他总说的那句话:“消防员嘛,伤疤是勋章。”可这枚勋章,他却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它的来历。
麻醉机的波纹管规律起伏,输送着维持生命的气体,发出持续的“嘶嘶”声。就在助手开始缝合深筋膜时,江焰的喉头突然发出一阵低哑的震动,像是灰烬里复燃的火星。他的眉头瞬间拧成紧实的结,原本平静的眼睑下,眼球在快速转动,显示着大脑正在经历剧烈的活动。
“……别碰……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模糊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火……在上面……快躲开……”
林溪持剪的手猛地顿在半空。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,火场的记忆正以噩梦的形式侵入他的潜意识。她俯身靠近,试图调整微量泵的剂量,消毒水味中突然渗入一丝若有似无的、阳光晒过帆布的味道——那是他大学时常用的那个旧背包的气味,混合着洗衣粉和淡淡的烟草味。他总说已经戒烟,但她不止一次在篮球场边看到他偷偷躲在树后,点燃一支烟,看到她时又慌忙掐灭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江焰,”她几乎是本能地低唤,声音轻得像投入湖心的石子,“没事了,火灭了,这里很安全。”
他的呓语并未停止,嘴唇翕动着,吐出更多破碎的音节:“林溪……对不起……当年……我应该……告诉你……”
他的呓语,让林溪感到震惊。当年,他隐瞒了自己什么?
“林医生!患者血氧饱和度下降至88%!”麻醉师的报数让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,红色的数字在监护仪上闪烁,像跳动的火焰。林溪猛地回神,看到心率曲线如惊涛骇浪般起伏,立刻切换成冷静的指令模式:“加大氧流量至10升/分,静脉推注地塞米松5毫克!准备除颤仪,能量设定200焦耳!”
抢救车滚轮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回荡,护士们迅速执行着指令。林溪的目光落在江焰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上——那只曾握着液压剪冲进火场的手,此刻正痉挛般曲起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仿佛还在抵挡着坠落的混凝土块。她注意到他手背上新增的几道划痕,是这次救援留下的新鲜印记,与旧疤形成鲜明的对比,诉说着他从未改变的冒险天性。
手术室外的长椅上,赵磊把消防头盔转来转去,盔顶的探照灯反复磕在膝盖上,发出沉闷的“嗒嗒”声。陈曼第三次递过温水时,发现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,手背上还留着火场中被飞溅火星烫出的小水泡。
“江队这伤……”赵磊盯着紧闭的手术灯,喉结上下滚动着,“七年前他刚入队那会儿,我就见过他肩膀上有道疤,问他怎么来的,他只说是‘跟人打架没打赢,让对手拿烟头烫的’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困惑,“可我刚才在火场把他背出来时,那疤露出来了,边缘是那种不规则的灼烧痕迹,根本不像烟头能烫出来的。”
赵磊害怕等待的感觉,便对着不熟悉的陈曼喃喃自语起来,他需要声音,需要一点声响来缓解他内心的恐惧。
陈曼沉默地坐在一旁,目光投向手术室的观察窗。林溪的剪影在磨砂玻璃后忙碌着,动作精准而稳定。刚才进去递器械时,她分明看见林医生的目光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整整三秒,握着止血钳的小指有极其细微的颤抖——那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急诊外科医生面对普通旧伤时应有的反应。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掐灭了:在急诊室,谁没有见过几道带着故事的疤痕呢?也许只是林医生对伤员格外上心罢了。
“对了,”赵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猛地坐直身体,“去年队里组织体检,江队死活不让医生查他的右臂,说什么‘男人的秘密不能随便暴露’,当时我们还笑他是不是纹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现在想想,会不会就跟这道疤有关?”
走廊尽头传来电梯抵达的“叮咚”声,两人同时抬头,却只是推着药品车的护工。陈曼叹了口气,拍了拍赵磊的肩膀:“别自己吓自己了,等江队醒了,自然会告诉你。”但她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丝疑虑:作为跟了江焰五年的队友,赵磊对这道疤的来历竟如此模糊,而江焰又为何要将它隐藏得如此之深?
当最后一层皮肤被美容缝合线仔细对合时,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,一缕微光透过手术室的气窗渗入,与无影灯的冷光交织在一起。林溪直起身,后腰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,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手术台边缘,才发现自己的手术服已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背上。
助手开始用无菌敷料覆盖伤口,林溪的目光胶着在纱布覆盖前的最后一眼——新旧伤痕在敷料下形成起伏的轮廓,像一幅未完成的地形图,标注着他生命中两次最深刻的灼烧。旧疤如同一条沉寂的河流,而新伤则是突然决堤的支流,两者在他的身体里交汇,诉说着不同时期的故事。
“患者生命体征平稳,准备送ICU。”麻醉师的声音带着疲惫,打破了室内的寂静。林溪摘下手套,指尖的褶皱里还残留着碘伏的黄色痕迹。她看着江焰被缓缓推出抢救室,注意到他无意识垂落的右手,正轻轻抓着空气,仿佛在寻找什么支撑。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块明显的老茧,是长期握消防斧留下的印记,而手腕内侧,靠近旧疤的位置,有一个浅浅的凹痕,她记得那是他大学时戴手表留下的痕迹。
手术灯被逐一关闭,最后一盏的光芒映在她眼底,像即将熄灭的星火。林溪走到洗手池前,拧开龙头,冰冷的水流冲在手上,却冲不散指尖残留的、属于他皮肤的温度。镜子里映出她疲惫的脸,口罩勒出的红痕下,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,眼神里交织着职业的冷静与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。
她想起七年前那个起火的午后,他在医务室对着她笑,说“这点伤算什么,消防员以后要受的伤多了去了”;想起毕业时他站在消防局门口送她,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犹豫了很久,最后只说“好好当医生,照顾好自己,别像我这么不小心”。那时的她不懂,为何他总是在隐瞒,总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,为何连受伤这样的事都不愿让她知道。
直到此刻,看着手术台上残留的血迹,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硝烟味,她才忽然明白:有些伤口之所以成为秘密,不是因为不够痛,而是因为痛得太深,深到只能用沉默来包裹。他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,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,就像当年在实验室,他宁愿自己承受灼烧的痛苦,也要把她护在身后。
而她手中的缝合针,虽然能精准地缝合皮肉的裂痕,却缝不起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的、长达七年的鸿沟。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,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瞬间,如同这道旧疤,虽然表面已经愈合,却在深处留下了永恒的印记。
林溪关掉水龙头,用无菌纱布擦干双手,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。她知道,这场手术不仅是对江焰身体的救治,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拷问。当他在ICU醒来,当他们再次面对彼此,那些被深埋的过往,是否会像这道旧疤一样,被迫暴露在阳光下?
走出抢救室,赵磊立刻迎了上来,眼中充满焦虑,声音颤抖着问道:“林医生,江队他……怎么样了?”
林溪摘下口罩,露出一张疲惫却依旧冷静的脸,声音平稳地回答:“手术很成功,右肩骨折已经复位固定,动脉吻合良好。现在送ICU观察,24小时内没有并发症的话,应该会脱离危险。之后就能转到普通病房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他肩膀上的旧伤……可能会影响术后恢复,需要密切关注神经功能。”
赵磊松了一口气,感激地说:“谢谢您,林医生,您辛苦了。”
林溪微微点头,没有再多说什么,转身向办公室走去。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,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,那影子里,似乎还残留着手术灯下的冰冷与灼烧感,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。她知道,这场与江焰的重逢,才刚刚开始,而未来的路,注定不会平坦。
ICU病房的空气被过滤成无菌的冷雾,江焰的意识从镇痛泵的脉冲声中浮起。右肩传来的钝痛像被冰水浸泡的铁丝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固定支架,在肩胛骨缝里拧出尖锐的刺痛。他首先辨认出的是监护仪的三短一长声——这频率与七年前实验室火灾警报器莫名重合,让他本能地想抬手护住头部,却被右肩的剧痛拽回现实。
“江队长,您醒了?”护士小王的声音从他的侧面传来,他转过头去看着她,小王又接着说道:“林医生刚查过房,说您瞳孔对光反射恢复了。”
江焰转动眼球,视线被头顶的防眩光灯刺得眯起。
“水……”他用舌尖抵着干裂的上颚,气音微弱得像游丝。
“慢点喝,您肺部有少量积液,咳嗽时要按住伤口。”小王扶住他后颈,语气带着实习生特有的紧张,“林医生在处理急诊手术,临走前特意交代,您醒了就给她打电话。”
“林医生?”江焰疑问道。
“就是林溪医生啊,您的手术就是她做的。”小王顿了顿,继续说道,“我现在去给她打电话,您先好好休息,不要乱动哦。”说罢,小王跑到护士台,去给林溪打电话去了,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焰听到“林溪”这个名字之后的呆愣。
林溪……
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,钉进他因药物迟滞的神经。他想起被担架抬进医院时的最后画面:钢筋混凝土碎块坠落,老人的呼救声被气浪吞没,然后是彻底的黑暗。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火场到了这里,更不知道为何七年前他不告而别时,她明明就要出国,并且林父告诉他,林溪不会再回国了,为何现在她却成为了急诊科的医生。
午后阳光透过ICU双层玻璃,在江焰被子上投下明暗格子。他盯着天花板发呆,身旁的仪器发出的“滴滴——”声也没让他回神。突然,一阵高跟鞋与地板的叩击声停在门外,伴随金属病历夹的碰撞——这节奏让他想起七年前她跑向图书馆时,钥匙串在牛仔裤上的晃动声。
林溪出现在玻璃隔断外,白大褂下摆被空调风吹起,露出洗得发白的蓝色刷手服。她正与陈曼交谈,指尖快速点在病历夹上,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急诊医生的利落。阳光照在她发顶,却无法软化她口罩上方紧锁的眉头——那里有道浅浅的川字纹,是七年前没有的。
“江队长,该做血气分析了。”小王推着治疗车进来,金属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。
江焰没移开视线,直到林溪转身走向另一间病房。她的背影挺得笔直,像柄入鞘的刀。他想起七年前那个会蹦跳着去买奶茶的女孩,与眼前这个步履生风的女医生判若两人。
“江队长?”小王拿着采血针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盯着外面看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。”江焰收回目光,注意到小王胸前的实习牌。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对林溪这七年的经历一无所知,就像她也不知道他在消防局多少次与死神擦肩。
“小王,”他忍不住开口,声音沙哑,“林医生……当急诊医生很久了吗?”
“嗯,三年多了,”小王一边消毒一边说,“林医生是三年多前回国的,据说是院长花了好大的心思挖回国内的人才呢!我和你说啊,林医生的技术特别好,做事特别干脆利落,就是不爱笑。但是你别看她老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,其实她人可好啦,对我们也很客气,遇到不懂的问她,她也会很耐心的解答。”
江焰听着小王嘴里他所不熟悉的林溪,思绪飘回了过去。
那时的林溪,是一个爱笑也爱闹的女孩,在他身边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,比如,今天上课的老师是个很严肃的老头,而且总爱在课堂上搞突然“偷袭”,吓得她一整节课都不敢看手机、开小差;今天哪个食堂的打饭阿姨又手抖了,她点的糖醋排骨,最后到她盘里只剩两块……
为何现在的林溪变得不笑了?是因为自己吗?想到自己提分手时,林溪哭得不能自已,卑微求他不要分开时的场景,江焰的心就变得很疼很疼。
做完检查,小王嘱咐道:“江队长,你好好休息哦!”然后就走开了。
而病床上的江焰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……
下午三点,探视窗口被推开条缝,赵磊的脸挤了进来,胡子拉碴,消防服上沾着未拍净的灰烬。
“江队!你可算醒了!”他的声音透过铁栅栏传来,带着哽咽,“肩膀还疼吗?队里兄弟都惦记你呢!”
“死不了。”江焰扯出笑容,却牵扯伤口疼得倒吸凉气。他瞥见赵磊身后,母亲正扶着墙抹眼泪,花白头发在日光灯下格外刺眼。
“阿姨从昨天就守在外面了,”赵磊压低声音,“一直在跟我说她不同意你当消防员,就是怕这样的场景。”
江焰闭眼,不愿再看。父亲牺牲那天,母亲也是这样扶着墙发抖。而他选择当消防员,无异于在她未愈的伤口上撒盐。
探视时间将尽时,母亲突然走到窗口,“焰儿,”她声音带哭腔。
江焰看着母亲斑白的头发,喉咙哽咽。直到窗口关上,他才发现林溪不知何时站在走廊尽头,手里拿着他的病历夹,眼神平静地看着这幕,目光与他相撞时,只有职业性的疏离。
傍晚,护士推病床转往普通病房。江焰看着林溪走进来,手里拿着复健评估表,每一步都踩在地板接缝处,像在丈量什么。
“右肩制动维持30度,”她对实习医生交代,声音冷得像冰,“转科后立即安排超声引导神经阻滞。”她的指尖划过他锁骨上方,动作迅速机械,且她从始至终未看过他的脸。
江焰在病床推入电梯时,忍不住开口叫道:“林溪……”
林溪听到他的声音,交代实习的医生的声音突然一顿,然后转头看他,“江队长,是有哪里不舒服吗?”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,有的只是疏离,就像医生对待病患一样,例行公事。
“我……”江焰刚刚开口,林溪就说道:“有什么话等到了病房再说吧!”
江焰只好作罢,林溪跟着进入了电梯。一路上相对无言。
进入病房后,林溪一直在和这层的住院医师交代注意事项,江焰知道,她刻意避着自己。
普通病房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,将惨白的光线均匀涂抹在墙壁和地板上。消毒水的味道比ICU淡了些,却依然顽固地钻进鼻腔,提醒着江焰此地的属性。右肩的固定支架沉重而冰冷,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动深层的肌肉和骨骼,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,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和手术。
门被轻轻推开,林溪走了进来,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病历夹的住院医师。她步履无声,白大褂的下摆随着步伐轻微晃动,像一片移动的云。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床头的监护仪上,扫过跳动的数字,然后才落到江焰脸上。那眼神,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湖水,没有波澜,没有温度,只有纯粹的、职业性的审视。
“江队长,感觉怎么样?”她的声音清冷,公式化,如同在询问任何一个刚下手术台的病人。她示意住院医师记录。
“还好,能忍。”江焰的声音有些沙哑,他试图调整一下姿势,右肩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,呼吸也重了几分。
林溪的视线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额角的汗珠上停留了半秒,随即移开。她走到床边,拿起挂在床尾的查房记录板,快速翻看着。
“止痛泵还在持续给药,如果疼痛难以忍受,可以按铃叫护士追加剂量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示意住院医师检查引流管的情况,“引流液颜色正常,引流量在预期范围内。右肩保持制动位,绝对不能自行活动或受力,以免影响骨折固定和血管吻合口。”
她的语速很快,指令清晰,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。她甚至没有再看江焰的眼睛,仿佛他只是病床上一个需要处理的“病例”,而不是一个曾经在她生命中占据过重要位置的人。
“林医生,”江焰终于忍不住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试探,“谢谢你……救了我。”
林溪翻动记录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她抬起头,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,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。那双曾盛满笑意和狡黠的眼睛,此刻深邃得看不见底,只有一层薄冰覆盖其上。
“职责所在,江队长不必客气。”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,“作为你的主治医生,我的责任是确保你得到最好的治疗和护理,早日康复归队。”
“职责所在”四个字,像几根细小的冰针,轻轻扎在江焰心上。他看着她,试图从她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,哪怕是一闪而过的躲闪、怨怼,或是……其他什么。但什么也没有。她的眼神坦荡而疏离,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、毫无瓜葛的人。
七年。足以让沧海变桑田,让热烈归于沉寂。她真的……已经把他彻底放下了吗?这个认知让江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失落,甚至盖过了伤口的疼痛。
“林医生,”住院医师记录完数据,抬头请示,“江队长术后的神经功能评估……”
“稍后我会亲自做。”林溪打断他,目光重新聚焦在江焰的右肩上,“江队长,我需要检查一下你右手的肌力和手指活动度,评估是否有神经损伤的风险。请尽量配合。”
她戴上一次性手套,动作利落。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江焰的手腕,沿着前臂向上,轻轻按压、测试他手指的屈伸、对指能力,动作专业而迅捷,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或犹豫。她的专注力完全集中在神经功能的判断上,仿佛在检查一件精密的仪器。
江焰努力配合着她的指令,抬起手指,握拳,松开。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肩部的钝痛。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她低垂的侧脸上移开。她的睫毛很长,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,鼻梁挺直,嘴唇抿成一条略显苍白的直线。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清冷而坚韧的气质,与记忆中那个活泼明媚的女孩判若两人。他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,那是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留下的痕迹。
“痛觉反应正常,尺神经、桡神经支配区肌力尚可,但三角肌和冈上肌功能受限明显,这是骨折和手术创伤的正常反应。”林溪松开手,摘下手套扔进医疗废物桶,“暂时没有发现严重神经损伤迹象,但需要持续观察。早期被动活动要跟上,康复科会来给你做计划。”
她交代完,又转向住院医师,语速飞快地补充了几条医嘱,包括抗生素的使用、伤口换药的频次、需要警惕的并发症征兆等等。她的思维清晰缜密,没有一丝拖泥带水。
交代完毕,她拿起病历夹,似乎准备离开。
“林溪!”江焰再次叫住了她,这一次,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。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无数次,此刻叫出来,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艰涩。
林溪的脚步停在门边,背影挺直。她没有回头。
“当年……”江焰喉咙发紧,那场实验室的火灾,那道被他刻意隐瞒的疤痕,还有他仓促而决绝的分手,无数话语堵在胸口,却不知从何说起,更不知现在提起是否还有意义。“我……”
林溪缓缓转过身。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江焰敏锐地捕捉到她捏着病历夹边缘的手指,指节微微泛白。
“江队长,”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,像淬了冰,“过去的事情,没有必要再提。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,配合治疗。我是你的主治医生,只负责你现在的病情和康复。请把精力放在恢复身体上,不要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。”
她的眼神锐利而直接,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开他试图开启的叙旧通道,明确划定了他们之间此刻唯一的关系——医生与病人。界限分明,不容逾越。
“无关紧要……”江焰咀嚼着这四个字,心头一片苦涩。原来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,那些深藏的秘密和愧疚,在她眼里,早已成了“无关紧要”。
林溪不再看他,转身拉开了病房的门。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像一声叹息。她走了出去,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,没有一丝留恋。
病房里恢复了寂静,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和江焰沉重的呼吸声。他靠在枕头上,闭上眼,右肩的疼痛似乎更加清晰了。那道被她缝合的新伤,和她冷漠的话语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。
无关紧要……真的吗?
那为什么,当她检查他手臂时,他分明感觉到她指尖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?
那为什么,在她转身离开前,她的眼底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比这病房灯光更苍白、更复杂的东西?
门再次被推开,是护士进来换输液瓶。
“江队长,该换药了。”护士的声音很温和。
江焰睁开眼,看着天花板,没有回答。思绪却如同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,混沌不明,暗流涌动。她筑起了高墙,将过去彻底隔绝在外。而他,被困在这方寸病床之上,连靠近的资格,似乎都被她亲手剥夺了。
这冷漠,比疼痛更难熬。这疏离,比火焰更灼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