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厌恶的人这么冒犯,她这位皇帝陛下竟然把人囫囵个儿的给放走了。不仅放走,还要帮她?周德忠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位陛下了。盛元烨理了理衣袖,待面料平顺后,又着手翻奏...

被厌恶的人这么冒犯,她这位皇帝陛下竟然把人囫囵个儿的给放走了。
不仅放走,还要帮她?
周德忠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位陛下了。
盛元烨理了理衣袖,待面料平顺后,又着手翻奏折,边问:“安排你做的事怎么样了?”
周德忠下意识以为是搜查康乃安府邸之事,道:“已经派人去了,约莫今晚就能有结果。”
皇帝嗯了声,看奏章。
烛火欢腾跳动。哔剥爆出火星子。
崔侍郎写的字跟蚂蚁似的,看得人眼睛疼,盛元烨几分不悦地把奏章拍在案上,偏头看着身侧帮忙磨墨的周公公。
那如寒锋利刃的眼神看得周公公脊梁骨一冷,粗嘎的手背跟着一抖,墨汁洒了点出来。
不知哪里惹到了这位阎王爷,周公公吓得膝盖都软了,连忙就要下跪。
盛元烨一伸胳膊,稳稳托住了他。
“你的事还没汇报完。”皇帝说。
周公公这才明白过来。
他原以为陛下勉强帮慕尚宫一回也就罢了,断然懒得再过问她的事,于是方才回话是他故意隐去不说,就怕提起她惹他不痛快。
没想到陛下还会主动追问。
周德忠弄巧成拙,连忙补救:“瞧老奴这记性,这等重要的事都给忘了。”
“尚食局的事派人查了,迎春宫里和宫道上的宫婢也一一应证过了,慕尚宫所言,字字属实,没有半点虚言。”
“不仅如此,底下人还查到,钟尚食不止一次对慕尚宫不敬,经常在背地里挑拨构陷。”
“慕尚宫此前都隐而不发,因此之前的事都没有闹大。”
唯独这一次闹到了皇帝跟前。
盛元烨侧脸轮廓骁悍俊美,皮肤映着烛光的暖色,长睫落了下来,平淡嗯了声。
周德忠觑着他的神色:“陛下,钟尚食该如何处置?”
盛元烨拾起那刚刚被他摔在案上的奏本,兴味盎然地看起来。
崔侍郎那蚂蚁般的文字也不那么费眼了,这么瞧着,字虽小些,一笔一划还挺工整的。
他嘴里淡淡道:“这点小事还需同朕请教?打一顿,发配去浣衣局。”
周德忠领命去了。
***
时间回到午时,钟若烟同康乃安一齐出了养心殿。
康乃安自以为大功告成,甚是神清气爽,走在宫道上也是昂首挺胸,好不得意。
“他和你说什么了。”
侍奉的宫婢都退出去了,屋中只有两人,慕清辞仍是压低了声音:“李大哥很想你。”
程韵神情黯然:“我又何尝不是如此?”
“姐姐,你还念着他么?”慕清辞斟酌着用词,“想和他渡过一生那样。”
一抹悲伤划过程韵脸颊,她笑容越发的苦:“我一生,便是如此度过了。”
慕清辞明白了。
程姐姐是不会放下李大哥的。
可是……她心里万分纠结。
毕竟答应了李大哥,她不好说话不算数。
可若真说了,岂不是陷他们于不义?
慕清辞搁在腿边的拳头攥紧,手心捏得发汗。
怎么选都是错。
慕清辞一咬牙,算了,两人的事,交给两人自己处理吧。
她直直看着程韵:“程姐姐,李大哥托我传话……”
她把李廷贺的话复述一遍。
“御花园,西边,紫竹林……”
程韵嘴边默默念着这个地点,手掌揪住了对襟领子,神情激动欣喜,眉宇很快又笼罩担忧。
她看向慕清辞,复杂道:“他怎么敢?这是杀头的罪啊。”
慕清辞当然知道,不然也不会纠结这许久了。
令慕清辞意外的是,程韵只想了一瞬,便迅速果断地做出决定。
“去,”程韵坚定,“我明日一定去。”
翌日,晚,亥时正。
宫内更夫打着梆子走在御花园墙外的夹道上,尖细的嗓音随着和煦微风飘得很远。
紫竹林里透着股清透的香气,淡淡的凉。
月色皎洁,柔和光线被尖头的竹叶摇曳得星星点点,湿软的春末泥像是满载星河的船,拨荡着难以言明的氛围。
程韵如约赶到了御花园西侧。
她没有带任何宫人,这等见不得人的事,自然是能少一人知道,就少一人知道。
令她忧闷的是慕清辞非要跟着来。
慕清辞要来帮他们把风,可程韵不想牵连到她。
无论如何相劝,也架不住慕清辞非要来掺和的决心。
用慕清辞的话说:“程姐姐胜过我的亲姐姐,李大哥也好似我的亲兄长,你们要是出事,那同我死了有什么区别,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。”
程韵终究还是拗不过,让她跟来了。
夜里黑,宫道上不点灯。
两人此行本就见不得光,也不敢点灯。就这么摸着黑赶来,到了紫竹林前面一带假山灌木林内。
绕过一块一人高的太湖石碑子,抬眼望去,濛濛月色下,李廷贺就站在宫墙下,一株格外高大的紫竹边,
雾色模糊缭绕,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庞,高大健硕的身躯却是程韵永远也无法遗忘的。
程韵眼眶涌起泪意,提起裙摆朝那人奔去。李廷贺张开坚实的臂膀,一把将心爱的女人揽入怀中。
接下来的画面就不是慕清辞该看的了。
慕清辞走出去,站在刻有“湘妃林”字样的石碑边,守着入口。
这片没有石凳,过一会儿她站累了,索性蹲靠着碑身。
夜深,柔风一吹,她有点犯困。
把脑袋靠在手臂上,糊糊迷迷地刚想小眯一会儿,忽然就听见前头不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声音不杂沓,却也有几个人。
慕清辞起身躲在了石碑后头,心里期盼着这群人走别的路口绕过这里。
却没成想,他们低声絮语着什么,竟直直朝这边来了。
慕清辞:!!!
她想跑去给两人汇报,可脚步声渐近,她离他们又远,一时赶不过去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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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不敢大喊,着急等在原地。
片刻,那行人出现了。
一共四人。
前头两名小太监提着精致华美的六角宫灯引路。
黄茫茫的灯光映照了走在中间一张男人的面庞,也映得他一身金紫龙袍麟光耀目,身子高大挺拔犹如巨树,凛然不可逼视。
一路在絮絮叨叨的则是老熟人周德忠。
一行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,可这行走的方向,分明就是奔着这片紫竹林而来的啊。
慕清辞快要崩溃了!
这都什么破运气?后宫里偷会就算了,偏生还撞到了最不能撞到的人!
他们已经出现在转角,再往前走几步,就要进紫竹林了。
来不及多想,慕清辞没头没脑地一个猛子冲出去,佯装不小心摔倒在来人跟前。
两名小太监正提着灯笼安心看路,没成想石碑后头突然会窜出一个漆黑的人影,把他们吓了一大跳,好险没有尖呼出声。
周德忠见一个人滚到跟前,一张老脸吓得惨白,扯着嗓子高喊:“来人啊!有刺——”
他声音突然截断在半空,因为他看清了来人的脸。
一张秀丽水灵的脸,杏眼泛波,琼鼻一点,唇红齿白,漂亮得不行。
因为跌倒的缘故,她侧趴在地上抬起脸,额头碎发凌乱,柔柔飘在脸侧,妩媚又清纯。
在这样暖黄画灯的映照下,一身熟悉的靛蓝色华贵宫装被她穿出了弱不胜衣感。
这宫装原本定做的时候就大了些,慕清辞不是个计较的人,也就晾着没改。而今这么一跌,领口处竟然自然散开,肩膀处的皮肉掉出一小截。
搭配这小鹿似畏惧瑟缩的眼神,雪白旖旎,勾魂摄魄。
见到这一幕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。
程韵放下了碗筷,两只纤薄葱白的手在桌子底下揪紧帕子。
盛元烨进门,他新封的程贵人就带着一溜宫婢给他行礼,低着脑袋,动作有些僵硬。
盛元烨没在意,他大步走到八仙桌前坐下,道了声:“都免礼。”
程韵起身,抬起脸,微微咬住下唇。
封位份一个多月,皇帝从未宣过她侍寝,她只以为皇帝忘了她这个人。
可如今,他来是为了什么呢?
盛元烨扫了眼饭食:“瞧着味道不错,怎么不多吃点。”
周德忠老练地吩咐婢女给圣上备碗筷。
落了后妃宫里,怎么也得象征性吃点。
盛元烨捏了筷子,扫了站得离饭桌远远的程韵,哂笑了声:“过来,一起吃。”
程韵无法,只得在原来的位置坐下。
好在盛元烨坐的位置本就离她的远,她也没生出不自在。
说起来,今日圣上也算是帮了她和辞儿,她理应生出几分感激之情的。
可要让她和这个男人尽嫔妃的义务,程韵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。
她心中上下打鼓,猜测着皇帝的意图。
盛元烨夹了几片最朴素的荠菜放碗里嚼用,自在地瞥她一眼:“你同慕尚宫关系不错。”
贵人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,皇帝和沙场上的兵痞子混过来的,没那么多讲究。
除却通身自带的威严贵气,自在放诞的言行倒叫人轻松。
程韵意外抬眼,见盛元烨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毫不避讳地打量她,神情散漫悠闲。
她赶忙低下脖颈,谨慎回话:“是,辞——慕尚宫自幼与妾身相识,情谊深厚。”
盛元烨淡淡嗯了声:“她对你是情深意重,甚至为了你求到了太后跟前。”
程韵愕然,捏着帕子的手掌都是一松。
“陛下此言何意?”
盛元烨意外看她一眼:“你不知道?”
程韵心乱如麻:“她没同妾身提起。”
原来,原来辞儿竟为了她的事去求了太后么?
她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只温暖的火炉,将胸膛烤得炙热,那张带着紧张的面容松动了些,唇边带笑:
“她自小要强,人又聪慧,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是要带我和她母亲堂堂正正离开皇宫。”
“我初时只当她是少年心性,单纯赤忱,算不得数。可到后头,她却是真的一步步的在实现她的诺言。”
这样的辞儿,优秀到令人心动。
程韵嗓音温和,宛如春波吹动柳叶,在人心间细细勾勒。
盛元烨安静认真的听着,眉眼间的英桀之气散了少许,顺着她温柔的话音描摹慕清辞的模样。
那样柔弱可人的女子,却是这样一副认真执着,至情至性的性子。
同他此前对她心机深重、不择手段的形象太不相衬。
他还记得她在先皇后宫里搅弄的那些风云。
去岁先帝还没驾崩,太子无德被废,六个皇子各有千秋,夺嫡纷争激烈。他从战场被召回,卷入了这场浩浩风波之中。
原是不受宠的皇子,先帝一开始的目光也没放在他身上。直到六位皇子死的死伤的伤,先帝才渐渐注意到一直默不吭声在办实事的他。
这其中,有他急流勇退,藏锋敛彩的功劳,却也有后宫的一份助力。
他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生母不知何时开了窍,在先帝病危,杂虑繁多之时引起了先帝的注意,之后便颇为受宠,一路晋升。
当年诞下皇子都只是个常在,短短半年之内,升至妃位,风光无两。
她相貌在千娇百媚的后宫妃嫔中算不得出彩,却是凭借着可心二字,将深恨于为了利益兄弟阋墙,后妃相争的皇帝牢牢掌控。
以不争为争。
这般深刻绝顶的领悟,不可能是他那个大字未识的生母能想出的。
后来宫中五位得宠妃嫔,要么是设计陷害当今太后杜菀菀被揭发,要么是误服了加了蜜的苦杏仁汁,要么是粘了过敏的花粉,娇容被毁。
贬位的贬位,失宠的失宠,死的死,伤的伤。
后宫百花盛发的奇景消失了,唯有杜菀菀一支并不那么出众,却足够可人心的野草争得了最后的凤位。
这其中,他查到了,全是她的手笔。
这女人,看似娇弱可怜,如无依花草。
实则内心歹毒,害人手段干净利落到丝毫不留把柄,是个极端厉害的狠角。
盛元烨是想登上皇位,但那不是因为贪图权势荣华。
太子无德,其余六位兄长又是什么好东西?
他们追逐的、争抢的,全是自己的私心私利,何曾为大周数亿苦苦煎熬在土地上的生民百姓想过?
又何曾向边疆浴血奋战沙场,还要忍受来自朝廷背刺而寒心的将士们看过一眼?
盛元烨不容许大周被这群名为天潢贵胄的蛀虫鲸吞蚕食,肆意妄为。
所以他要登上那个位置。
但,他也是要堂堂正正的,登上那万人之上的宝座。
尽管会更困难,尽管需要更多的时间,尽管需要行非常之手段。
他也不需要慕清辞那靠着阴险诡诈得来的助力。
盛元烨拈着筷子,筷身靠着他粗硬的指节,他的瞳孔眼神一点点的沉下去。
心里莫名升起的几分好感,也被这不光彩的回忆冲散了。
他搁筷,起身,淡淡道:“贵人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,你既已成为妃嫔,朕就不会放你出宫。”
“可朕也做不来那强求的事,你既不愿,以后安生待在后宫便是,吃穿宫里不会短了你的,若有,只管禀报给周德忠。”
程韵怔怔地看着他,不知为什么,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过分冷淡。可他话里的意思,叫她失落之余,又怀了几分庆幸。
她不会被放出宫,他也不会强迫她行妃嫔的职责。
如此各自安好,就这么浑浑噩噩度过此生,也并非是一桩坏事。
皇帝能有这番态度已然是意外之喜了,再多的,她也不敢去奢求。
程韵起身恭敬行礼:“谢过陛下。”
这次,是怀了感激的。
皇帝是正人君子,倘若那时候她勇敢提出拒绝,没准儿事情不会发展成现在这般。
圣上也不会怪罪她。
到底是她太过懦弱无能。
程韵深深闭了眼,将悲痛与自厌掩埋。
***
慕清辞等脖颈上的勒痕完全消失后,才敢出门。
耽误公事也罢了,她实在不想把伤疤摆在外头让人嘲笑。
这几日里她夜夜好似都能听到外面穿出来的笑声。
这满宫里近来最大的笑料恐怕就是她的那一吊。
慕清辞携着一张郁闷阴沉的脸上值。
卯时一刻,滴漏在六尚局正殿里嗒嗒作响,她几日未出门,六尚局上下女官宫女们都按时到了殿内候着。
慕清辞照旧训完话,问了些六局近来事务情况。
她不在时,向太后呈递账册的职务都是由尚宫局下的汤司言代为处理的。
慕清辞看重她的能力,也没什么不放心的。
账册翻看对应一通便了了。
只是翻看账册的时候,她总感觉满殿的女官女史都在看她的脖颈处,看得她脖颈皮肉一阵阵地发热。
慕清辞就算把城墙拿来糊脸,也挡不住这么多窥看的视线,甚至于她还听到了一两声细碎的偷笑。
慕清辞:“……”
她猛地一摔账册。
气饱了,谢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