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粒子砸在朱漆棺木上,像撒了漫天的盐。墨微辰用舌尖卷入唇边结冻的血珠,驱散口中咸苦。婆母命人强灌下的软筋散正顺着经脉蚕食她的气力,眼前光线忽明忽灭,十二具獠牙傩...

雪粒子砸在朱漆棺木上,像撒了漫天的盐。墨微辰用舌尖卷入唇边结冻的血珠,驱散口中咸苦。婆母命人强灌下的软筋散正顺着经脉蚕食她的气力,眼前光线忽明忽灭,十二具獠牙傩面,脚踩禹步,找她索命来了。
“秦墨氏冲撞山神,今日行傩祓禳——”婆母的翡翠护甲叩响手炉,二十四个女婢雁翅排开,老道挥动牛尾拂尘,香灰混着雪粒击打在墨微辰脸上,像扇耳刮子,“钉死七窍,镇煞十年!”
“我乃青州墨门长女,谁敢动我?”墨微辰突然抬头,明明身量纤细,眼神却像烧红的刀子,吓得老道士不敢上前。
“野丫头还是省些力气,”婆母紫苑夫人慢悠悠掸去厚裘上的落雪,“眼睛一闭就过去了,也好少吃些苦头。”
墨微辰牙齿打颤,愤然道:“我嫁上望君山一年,你处处为难,我不计较!如今你竟要活埋我,就不怕秦无瑕回来...”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,血沫子涌上来,一颗心沉下去。
回来又如何?这望君山上哪个不知,山主秦无瑕眼中无她?
紫苑夫人自然也清楚,淡然看向不远处那具棺木:“回来就说,你在帮我种花。”
墨微辰勉力抬头,一眼认出那棺木,果然是婆母种花的紫檀木箱改制的...今日是要拿她做花下肥了?
想她做姑娘时,是家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儿,这嫁了人,怎么就变成别人手里的随手可丢的用物?
愤怒达到顶点,墨微辰扣紧手指,破口骂道:“崔苑苑!你就不怕遭雷劈?”
紫苑夫人被指名道姓地斥骂,终于从众女婢身后走上前,睨着墨微辰道:“不识好歹的贱骨头,当初我就不该允你进门,若不是山主...”
就是现在!墨微辰看准机会,暗器甩出——
“噹!”
手上戒指击中暖炉跌落,软绵绵地陷入雪中,没有内力,她的反击如同儿戏。
“就这点儿功夫还想偷袭我?”紫苑夫人的护甲出手,击中她哑穴,“你怕不是忘了,在这望君山上,自己是个连行走都要女婢代步的废物?闹剧到此为止,驱邪!”
“一钉眼,孽缘现——”老道颤巍巍举起桃木钉,十二傩公团团围上,以六条浸过黑狗血的红绳结阵将她紧紧锁住,合力将挣扎的她强行掼入木棺之中。棺木盖沉沉落下,她眼前最后的光亮,只剩幽蓝色的磷火,在十二对空洞的眼窝里诡异跃动。
一股似曾相识的恐惧突然擒住了她——
救命!
快放我出去!
可她发不出声音,挣扎反让红绳越缠越紧。棺盖合紧之时,墨微辰凄然想起出嫁那天,父亲将墨家独门兵器「千机引」交给她,母亲的遗物她也贴身带着,可如今一件也不剩了...
“不是说只要喝下那软筋散,牛也倒了?为何她还不消停?”紫苑夫人皱眉望向暴动不止的棺木。老道涨红了脸,半天只憋出些“望君山水土养人,秦墨氏体质生异”之类的话。
紫苑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还要多久?”
“很快、很快!”老道吸吸鼻子,望君山上的寒气入骨,他只想快快做完这单回到暖融融的屋内,“起棺!”
棺椁摇晃入土,纸钱洒向天空,黄土掺着白雪覆盖在不安分的棺材上,震动不休。
“慢!”
雪幕裂开一道青痕。
秦无瑕踏破风雪而来,恍若姑射仙人垂云降落,玄色大氅逆风鼓起,这是内力深厚、已达显境的表现。老道看得呆住,十二傩公齐齐停手,二十四女婢躬身下拜,紫苑夫人捏紧了手炉。
秦无瑕似看不见众人,踩着飞扬的纸钱掠空而过,轻落时如仙鹤收拢翅膀。而后他在棺椁边亲自伏下身,冷白的手拍上脏污的棺盖,沉重的棺木应击而裂——
墨微辰被困在黑暗狭小的棺中挣扎不休,家人的面目如走马灯般晃过,可她谁也没能抓住。突然眼前白光大作,熟悉的眉眼在尽头显现,她顾不得任何,急切地扑过去。
“别走...”
无声的呼喊里,玄色大氅兜头落下,截住了她。
秦无瑕瞬间已在十步开外,一双含情目,隔着风雪与土坑中的她遥遥相望。
竟是他救了她。
大氅里残留的体温令墨微辰缓过气,她勉力从棺中爬出,走向秦无瑕的两丈路却跌了几次,也许是软筋散终于起效。墨微辰强撑着精神,死死攥着大氅,指甲掐进掌心——她倒要看看,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会怎么处置亲娘活埋正妻的丑事。
不管他再怎么不喜她,她也是墨家姑娘,今日之事若不给个公道,她的父兄知道了,绝不会放过望君山。
比起墨微辰的激愤,秦无瑕身边的紫苑夫人只是冷笑:“山主要如何?”
两道目光交汇处,秦无瑕转脸向墨微辰,看着单薄衣衫被黑狗血浸透、脸色苍白赛过冰雪的她,轻飘飘地道:
“母亲请法事为你驱邪,你不感恩便罢了,怎地还闹脾气?”
墨微辰不可置信地瞪着秦无瑕。
...她闹脾气?被人欺负成这样,算她闹脾气?
愤怒和委屈将她的脸涨得通红,骂人的话到了嘴边,却变做两声呜咽。她咬牙动手,秦无瑕抢在前头挥了挥衣袖,点了她定身的穴道,她便连动弹也不得了。
“辰儿不懂事,母亲莫要同她计较...”秦无瑕三言两语直接替她认了错,场面话说得极好听。在他嘴里,紫苑夫人如此,倒是为了她好——当真颠倒黑白!
紫苑夫人扫了眼跪满一地的人,脸色渐缓:“山主明白老身苦心便好。如今驱邪仪式完成,她也还算配合...”
婆母看来的目光全是冷意:“就赏她到我的药泉别院休养几天。”
不要!今***与紫苑夫人动了手,若进了那女人的院子,还不知会有什么等着她!
墨微辰使尽全力,却只换来一阵晕眩,昏迷前眼睁睁地看秦无瑕动了动唇:“替辰儿谢过母亲。”
冰凉的河水灌入墨微辰口鼻,她大骂十九疯癫,张开嘴只吐出个泡泡。她是算准十九一定找机会带她逃走,却没想是在寒冬腊月里跳河,更没想到他扯她下水时连招呼也不打。
她仓促将勒死了脖颈的衣带解开,秦无瑕那件暖和的大氅,就这么没了。
她是不太怕冷,但也没必要自找苦吃不是?设计自己被绑架那晚,她特地将它放在床头,就是想给绑匪一个趁手的打包工具——温暖自己,方便他人。如今倒好,全被十九搅合了。
墨微辰有苦说不出,脚腕子上十九的手有如铁箍,她蹬了两下蹬不脱,只希望十九这瞎子心眼儿亮一些,在她结成冰棍之前,别把他俩先憋死了。
意识弥散,眼前出现一道光。
回忆的碎片也曾遗落在伊河水里,被她捞起。
一年前的墨微辰浑身湿透从河岸上爬起,天边红霞之中踏出一抹白衣,若披烟雾,如对珠玉。
秦无瑕走到她一步之遥处悠然站定,与浑身狼狈的她形成鲜明对比:“我还道你有什么聪明手段,原来不过是跳河。”
他的眼神很凉,却看得她的脸上发烧。墨微辰气不过:“不试试又怎知道行不通?”
“如今也算试过,”秦无瑕朗目疏眉的脸上透出一丝笑,“可还凉爽?”
墨微辰身子抖得厉害,也不知是冷得还是气得。
望君山下她被秦无瑕拒婚,他为表诚意,决定将她亲自送回。望君山山主愿意这么千里走一趟,在旁人看来怕是给了她墨家天大面子,而她晓得,秦无瑕是防她跑路。
只要准新娘子弄丢了,这婚就退不成。
但不知是秦无瑕太精,还是她疏忽,明明她闭紧了嘴什么也没说,两人只是眼神一撞,她的意图就被他看出来了。
她半夜溜走,他立在道口的月辉下等着;她夺马而逃,秦无瑕吹个口哨,她的马居然听了他的话,打个转儿欢快地绕回去。
那冰天雪地跳河游走总行吧?就不信他愿意泅水来追。
游得远了,墨微辰牙齿打着寒颤,得意地望向船头急得跳脚的送亲队伍。
谁想人群中那一抹白衣等她游得更远些,都快看不见了,才轻巧跃下,足尖点碎冰追来,提了后领将她丢上岸。
“望君山悬崖之下只有云彩,我十七岁时在山间行走便已如履平地,你猜这伊河水能不能湿了我的鞋?”
墨微辰瞧他鞋尖,果然滴水未沾,兵器“千机引”猝然出手,短剑直刺秦无瑕面门:“把你狂得!”
“啧啧,这就急了。”秦无瑕懒懒接招,素手挥动间人已飘开。他年少成名,早早位列中原三大高手之一,根本不将眼前小娇娘的攻击放在眼中。
谁想那短剑却不只是短剑。千机引以磁石为引,剑身暗藏八节卡榫,合则成剑,分则为鞭,墨微辰看似简单的一刺,其实是墨家剑术“天工截机七十一式”中的绝招“明鬼点星”,讲究出招迅速、收放轻巧,配合墨家独门兵器千机引可发挥出莫大威力。秦无瑕出其不意,退避不足,眼看剑尖便要划破他眉心,那张女娲精雕细琢过的脸便毁了。
墨微辰心念刚动,手中“千机引”已自行收回,眨眼间秦无瑕退开十数步。
“打人不打脸,”秦无瑕眉间微蹙,“墨家功夫,不该这样使的罢?”
“姑娘我想怎么使,便怎么使!”墨微辰甩剑为鞭,“看招!”
“好,让我会会你!”秦无瑕袖袍鼓动,双掌画圆归中,望君山内功独步天下,此乃 “玉京飞雪”的起手式。
炭火将鹿肉烤出油脂香,朱子业的横刀在炙鹿肉上划过,那肉便顺着刀光跌入碗里。
“今日猎了头鹿,”朱子业将碗推来,“在山下风餐露宿这么久,天气又冷,这鹿撞上来正好让薛小娘子打打牙祭。”
两人见朱子业时称来自幽州薛家,在当地小富,这一趟是来为久病的母亲求卜问药。
十九怕肉里下毒,拱手婉拒:“鹿是灵物,在仙山下打鹿食肉,朱先生就不怕山上神仙不高兴?”
朱子业哈哈大笑:“十九兄弟真爱说笑!无妨,真人出门寻人去了,只要不是绑了他的坐骑,杀那么一两只畜生,不打紧的。”
墨微辰心念微动,果然秦无瑕亲下山,也是来寻她的。
上一回,她千里奔赴,带着父兄的期望而来,却被他拒之门外。
这一回,她自己能走,他又追来做什么?
墨微辰按了按藏在胸口的父兄书信,压下心间的烦躁。
朱子业见两人谁也没动,便自顾自取了鹿肉,边吃边道:“味道不错,可惜缺了一味!若是带了城东老赵记的梅子酱,往这鹿肉上一刷...”
“老赵记搬家了么?”墨微辰伸长手取过一片肉,也吃了,“我怎么记得是在城西?”
朱子业笑了笑:“…薛小娘子说的是,是在城西。”
墨微辰身旁十九瞬间绷紧了身体,果然朱子业这是试探来了。
朱子业又道:“薛小娘子真是至孝,这一路和十九过来肯定不容易,你们出门的时候,薛家沟已经下雪了罢?”
幽州比洛阳冷的早,洛阳此时飞雪漫天,幽州怕是早就下雪了。十九刚想点头,墨微辰抢在前面出声:“没有。我们海边地方下雪总是晚些,更何况我们主仆俩一个病一个瞎,为了赶在年前回去,是早早出门的。”
朱子业收了刀,点头道:“那也不容易。接下来薛小娘子怎么打算?”
墨微辰为难道:“如今上山是不成了,只希望...哎,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。”
“确实难办...”
朱子业假意放下碗,俯身间忽然出手,金错刀起手式“烽燧传讯”平射使出,啸叫着劈向十九胸口。这一击又快又急,若不是刀身破风时啸音如号角长鸣,瞎眼的十九根本来不及躲避。
十九反应极快,侧身撤步,同时左拳虚击向朱子业佯攻,右臂曲肘拉住墨微辰后领后撤,正是薛家长拳“推窗望月”的变式,看上去像是要保护墨微辰。
“好身手!”朱子业赞他一声,两枚金错刀同时出手,“听好了!”
双刀旋转飞出,啸音交叉向前,却比方才更快,乃是金错刀第二式“孤城落日”。这原是破盾用的招式,两刀合击之处便是对手丧命之地,此时却被朱子业用来逼十九避让。只要十九撒手放开墨微辰,他便能轻松脱身。
十九冷哼一声,吸气下蹲使出一招“归仓纳穗”,双掌下压仿如拢麦入仓,将墨微辰狼狈按在地下,金错刀相继贴着他头皮擦过。
这原是薛家长拳的第六式收式,被十九如此化用,却是刚刚好。
“这招又如何?”朱子业瞳孔微缩,第三次出刀,却还是第一式“烽燧传讯”,可这一回明明十九离得更远、闪避更快,那金错刀却像自己长了眼睛一般,尖啸着击中了十九的曲池穴。
十九手臂一麻,墨微辰离手,朱子业已抢上前来,刀柄连击他身上几处大穴,十九立时跪倒在地,再也动弹不得。
金错刀出手,果然威力无穷。
墨微辰支撑着从地上爬起,撞上朱子业眼中杀意流露:“薛小娘子,方才的问题我再问一次。接下来,你打算怎么办?”